戴春蘭
仕女畫中的輕羅小扇離塵世太遠，黧黑的面容不要說去摸一摸，在它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，生怕一個不留神給繃破了。
在農村鄉下，最常見的是大蒲扇。在山間林下採得當年生的蒲葵葉，未經風霜，葉裂淺，容易定型。真是造物弄人，這蒲葉就是天然的摺扇，葉柄近乎半圓柱形，葉面遍布呈扇形的褶皺，宛如小時畫太陽時四射的光芒。將蒲葵葉置於烈日下曝曬20天左右，淺碧褪成灰白，然後水洗、烘乾，用重物壓平定型，最後才根據形狀剪裁成一尺來寬的圓形，用花布緣其邊，既美觀又耐用。
接下來兩三年的時光，這柄蒲扇便會和粗瓷碗、大路茶並排站立，在泥腥味中消磨酷夏。當黝黑的粗糙的手抓過蒲扇時，辛苦的勞作剛剛告一段落，汗涔涔地冒出，在臉上背上蜿蜒成小溪。蒲扇焦渴難耐地急切地扇動，恨不能將周遭的涼氣全收集過來，為這個苦累的人兒稍減些疲乏。蒲扇輕巧靈動，老人孩子拿着也毫不費力，聞着還有草木的馨香。風力卻十足，我曾親見一隻蒼蠅被蒲扇一扇，竟像孫悟空被芭蕉扇一扇，連滾帶爬消失了。
繁星漫天的夜，鄉鄰們洗淨了泥腿，拎把竹椅，端碗茶水，腋下夾了蒲扇，三三兩兩聚攏到坪上乘涼。地面的燠熱漸漸消散，路過的風溫柔清涼，遠遠池塘裏青蛙咕咕呱呱，群蟲淺吟低唱，蟬鳴帶着些嬌滴滴的韻味，空氣裏氤氳着稻花醉人的香。蒲扇悠悠扇動，汗水漸漸陰乾，時不時呷口茶，談興愈來愈濃。話題的跳躍性極大，從老時節的傳說到國家最新政策，從某家婆媳不和到世界局勢。突然間蒲扇「啪」一聲響，拍在腿上或背上，必是不安分的蚊子前來掃興。孩童們呼嘯着在巷陌裏追逐，歡笑聲把月光擦亮了。累了就倚到某個溫暖的懷裏，他的手帕便忙不迭抹去津津的汗，手裏蒲扇也加緊扇動起來，嘴裏自然少不了嗔怪，那小人兒卻只忽閃着黑亮的眼聽大家「講古」。扇扇歇歇，談談說說，眼皮慢慢沉重起來，連打了幾個呵欠，大家便各自起身告別。夏天裏活計緊，見天早出晚歸，鄉里人熬不得夜的。
一個夏天浸潤下來，扇柄隱約溫潤泛光，更加趁手，幾乎一刻也離不了手。老古話唱道：「扇子扇東風，時刻在手中。誰來問我借，叫我老公公！」只有等秋風乍起，看看滾邊稍嫌破舊，布娘們便小心地補綴好，套入袋中，掛於門後，收藏至下一個夏。
幼時，年邁的祖母經受不了暑熱，仍要洗衣做飯餵豬等，累得汗如雨下也沒工夫搖扇。難得閒暇，她帶兒孫坐到堂屋巷口邊吹涼，我和堂弟便一人扇風一個捶腿（祖母那時老抱怨小腿抽筋），好讓她休息下。祖母長舒口氣，愜意得瞇縫起雙眼，跟我們講古犒賞我們，什麼老虎搶親啦、桃花姑娘啦，那些帶着遠古神秘氣息的傳說，為我們打開一幅幅綺麗的圖景，聽得我們心花化開，扇得更起勁了，甚至整個人跳躍着扇扇。「一扇兩扇，後二世為你們挑牛欄糞！」祖母心痛地為我們揩汗，用農村俚語感嘆道，大意是說，因為我們辛苦打扇，這輩子沒法報答，下輩子再想法報答。我們異口同聲道：「伊唉，我們可不要你挑牛欄糞喲！」3個人偎依着笑成一團，那個溫馨的畫面至今如在眼前。
對孩子來說，蒲扇更有絕妙玩處。偷出兩把蒲扇，一前一後夾於胯下，便可「打馬騎車」，逛遍「五湖四海」，只是滾邊磨損厲害，倘給母親看見，免不了屁股受苦。曾見豐子愷先生所畫《腳踏車》一圖，與我等童年意趣一般無二，不覺啞然失笑。作為女孩子，我倒更喜歡手執兩把蒲扇，像蝴蝶一樣呼扇着翅膀從高處躍下，自我感覺「很仙女」，而且很肯定地宣布：「嫦娥一定是扇着兩把很大很大的扇子飛上天的！」
鄉下也用精緻小扇。用微黃的棕心編成的，手法簡單，只用4根棕條洗淨晾乾，打個總結，兩邊的往中間一折，相互交叉一下，再重複着編，那棕條便像小姑娘的辮子一樣愈編愈長。如果不夠，另用別的棕條穿插進去編。算算長度差不多了，再將這「辮子」如盤蚊香一般從中間往外繞，一邊用線縫住固定，到盤子大小收手。最後，將一根竹片打磨光滑，一端破開，將扇面夾至一半，頂端縫緊即可。有手巧的，會在中心部分綴塊圓形布，繡個花呀五角星呀，這扇子便透着秀氣了。
棕扇說來簡單，不少妹子葱指翻飛，小半天可編成一把，常送給中意的後生，既表心意，又顯示自家心靈手巧。可要編得扇面勻淨平整，繡花色艷形美，全靠自家手勢掌握，着實不易。
我兒時玩伴啞嬤，生得濃眉大眼好不齊整，繡花編織、田頭地尾，樣樣拿得起放得下。可惜先天聾啞，無法和我們一起上學。她只能整天孤獨地在家幫忙，眼睛裏常常瀰漫着雲霧狀的憂傷。那時，我們從沒一個人笑話過啞嬤，還特別願意一放學就去找她玩，看到她笑了，看到她眼睛裏一片澄澈，真比過年還高興！她常送我扇子、荷包，比畫着求我讀書給她聽，緊盯着我噏動的嘴唇，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。啞嬤看我扇着扇子掛着荷包在人前顯擺，笑得比桃花還艷！
後來，我遷到城裏，小夥伴們像蒲公英一樣四散而去，啞嬤也遠嫁到濱海，可惜那些精美的扇子荷包也在輾轉中不知所終。但我相信，無論身處何方，只要暑熱一起，我們必定留着一縷扇葉清香，循着記憶的碎片回到原鄉！